-罪恶的卡夫卡-

【藕饼】逃离 1 （哨向

十一月的夜晚，一头公鹿在黑暗里矗立，如同一尊遗忘在柏油路上的雕像，它凝视着前方，除了微微抖动的耳朵，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它活着。那嗡嗡的声音来自极远的地方，似乎是山区的另一头来势汹汹的暴雨，可又在迅速靠近，放大成了金属被破坏的闷响和对讲机嘈杂的人声。

 

  “编号？”

 

  “2771，回收二队，快把9号门打开，这畜生快要关不住了！”

 

 “通报中，稍等。”

 

 黑夜被氙气灯溶解，一辆小型的军用卡车从中挣脱出来，货舱的表面像是受到了陨石的撞击，从内向外凹着无数个坑，它驶过减速带，俨然要撞向那头鹿，而鹿则纹丝不动，卡车司机似乎习以为常，加快了速度——

 

  没有血和哀鸣，卡车从那头鹿身体上穿了过去，像是一个滑稽的全息投影。这时那几道埋没在乳白夜雾里的铁门缓缓拉开，“逮到个大家伙，是吗？”一旁的安保扫描着司机的身份卡，“这家伙太能折腾，麻药的量还不够，我就是这样说的，他们也不听。”司机只是摇摇头，绿灯亮起，“没关系了，那个怪物会处理他的。”

 

 

 

  深吸一口气，眨巴眨巴眼睛。

 

  李哪吒从他的床上醒了过来，昨夜似乎这个街区发现了逃犯，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封锁了周围的区域，他也没法外出活动，只好陪老妈呆在家里看肥皂剧，男女主相拥而泣时他妈妈也差不多用光了半盒纸巾，他老爹在这时才从外面推门回来，告诉哪吒今晚的课取消了。

 

  被抓住的是他的数学老师。他爸爸李靖是这片区域的警  长，这样大的事自然是把他叫走了，他放下包又把外套挂上，告诉哪吒他得找个新的数学老师来补习了。“我没想到过他居然是逃犯，”李靖走进厨房，像往常一样拿出了热好的饭菜，“他来我们家的时候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谁知道····”“别说了，娃他爹，哪吒不该知道这些······”哪吒的妈殷夫人皱起眉，话音未落，感觉身旁一松，房门一响，那小子钻进房间，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哪吒！”李靖喊了一声，声音模糊在电视的背景音中，听不真切。

 

  “哎，叫你嘴快。”

 

  哪吒不信这个，他的数学老师姓石，在学校里以待人温和著称，若是说杀人，怎么这个头衔也得落到他的物理老师身上。他还有心思腹诽这些，是因为他总感觉一切不是特别真实，头重脚轻的像是发烧，眼前的事情模模糊糊的浸泡在阴沉的梦里，他把床上摊着的《西线无战事》直接扫到地上，趴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是周日，父母留下了饭在锅里别忘了热之类的字条，破天荒的给了他双倍的零花钱，让他出去散散心，哪吒看了看字条，抓起钱和钥匙，街区里很安静，似乎昨夜的事没有发生过那样，只有巷子里翻倒的来不及被收废品大爷捡走的玻璃瓶和破碎一地的鱼缸，在浅浅水洼里苟延残喘的金鱼还暗示着昨晚的一切。

 

  哪吒买了瓶水把金鱼放进去，走向陈塘关公园，把它们放进水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凝视着那条锦鲤的倒影，那是一条黑色和金色混杂的小锦鲤，它在水里绕着哪吒的倒影游动，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似的。“怎么？舍不得我？”哪吒挤出个笑来，石老师总说鱼是他的守护神，每每去他家中，这鱼就像有意识一样游动在靠近石老师的那侧。哪吒伸出手去抚摸那条锦鲤，那锦鲤游向他的手——

 

  “跑！哪吒！跑！！”一个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脑海，声音之大让他差点从湖边翻下去，那是石老师的声音，哪吒左右环顾，四周没有特别的人，更别提一个已经被抓走的人。他再去看那锦鲤，它已经消失，就如同没有存在过那样。

 

  周一，石老师是逃犯的事已经被传开。李哪吒走进教室，随手把包塞进抽屉，起身向外走，身旁的人正在激烈的讨论着石老师的罪行，他不想参与更不想听。“隔壁班的说他杀过不少人呢！要不然怎么会派那么多人去抓他？”“对啊，我听说上次有谁去他家，闻到过一股怪味，说不定是他正在处理的尸体。”“然后给他家的鱼吃？真恶心。”人的愚昧可以在这种时候被最大化，像是人人都可以对倒塌的神像吐口水那样，曾经被爱戴的人可以被扣上无数莫须有的罪名，好来给他平时的美德做对比，才能显示他本身有多么不堪。

 

  “够了没？你们？”哪吒忍无可忍的回过头去，喧闹声没有停止，反而更大了，他是石老师最关照的学生，如今也难免被冠上“帮凶”“潜在嫌疑人”的称号。哪吒对此的态度是站起身，给了为首的男生一拳，那个男生擦去鼻子上的血迹，眼看要打起来，却被劝阻下来，班主任到场和明显的理亏让他只说了句放学后等着。哪吒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在乎。

 

  打架他就没怕过。父母都无法解释他自小就有的怪力，像是海格力斯附了体，他在初中扛起过二分之一块水泥预制板——那是两个成年男人才能搬动的东西，在球场上把对方撞出两米多还说自己控制了力道。现在他站在后巷里，面对着手拿板砖和木棒的混混，也只是哼了一声。

 

  打斗开始就跟结束一样快，那块砖头被捏成了小块滚落到地上，木棒像筷子一样被折断，夕阳照着的附近菜市场一片热闹，这样哀哀的惨叫就模糊的听不清了。李哪吒背起包，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解释身上的伤和晚归。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是妈妈。电话的铃声比平时刺耳不少，也大了不少，似乎他的耳膜是一面鼓皮，铃声是鼓槌那样，敲得梆梆作响，他去摁音量键却摁成了增大，霎时间声音变得无法忍受，他一下把手机扔到墙上，摔得粉碎；不仅如此，他浑身的皮肤开始反抗衣物，每一次摩擦就像是拿着刨土豆的刨子刮过一样，眼前的图像像是被增强了无数个对比度，流动的色彩倒灌进他的嘴里，连带猪肉的腥味和过浓的坏水果味，令他作呕，他感觉到了人，大量的人，正朝着自己跑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对讲机的电流声，急促的脚步声，不熟悉的、只出现在电影里的枪械上膛声，一齐向他涌来——

 

  “我们找到他了。”对讲机里一句话伴随着尖锐的嗡鸣袭击了他的听觉神经，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跑！哪吒！跑！！”

 

   哪吒倒吸了一口气，像溺水的人那样猛地睁大眼睛——他动弹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皮带绑着，像某种运送精神病人的车那样，他试了试，挣脱不开，突然意识到身上的衣服被扒掉了，套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袍子，他感觉有点冷，但至少舒服了许多，四周似乎有呜呜的风声和流水声，他向四周看去，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被绑在中间，动弹不得。

 

  冷静，李哪吒，你不过是突然身体难受被人看到了，别人以为你发了疯而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出去以后给你爸妈打电话，他们会放你回去的。哪吒吐了口气，他感觉这辆车正在快速行进着，似乎世界从他眼前呼呼的划过，他不能看见外面，但他感觉到了，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似乎他的某个部分游离在身体之外，正在透过铁皮窥探外面的景象。

 

  他在山路上，一座山的某处，他的那一部分在透过车后门的缝隙向外看，远处城市的灯光映红了那边的天空，已经很远很远。他四处想搜索有用的信息，为此他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伸展开来，像是从三维变成二维，他既能看见东面也能看见西面，整个车变成了一个全景的图片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就说那个向导在藏着什么。”副驾驶上的人摆弄着枪。

 

  “那怪物比电击枪好用多了，想知道什么直接看，我上次电一个哨兵电的手都酸了。”

 

  “你说这个哨兵哪里特别？值得这么多人来抓？我以为是什么妖怪，搞半天是个小孩。”

 

  “别猜了，军方的意思你哪知道，那怪物不也看起来是个小孩？”

 

  对话戛然而止，哪吒似乎听懂了每一个字，但他一句也没有理解。那个“哨兵”似乎说的是自己，这似乎是他们精神病发作而非自己，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那里还有一个怪物。他开始再次试图挣脱，那个铁质活扣被挣脱的变形，他的右手滑出了皮带，那种窥视四方的感觉霎时退潮般回笼，所有意识全部回流入他的身体。哪吒心里欢呼一声，伸手去解另一个活扣，下一秒，他看见一头公鹿从货箱的一头平白无故的出现了，毫发无损的从门中融入了，又毫发无损的穿过了后门，消失在那。

 

   自己也疯了。哪吒猛地拔下了那一侧的皮带，将腹部的皮带统统扯断，愤怒和恐惧使他的意识散开，又像是刚才那样水流似的漫向四周，只是这次他无法控制了，他双眼发红，猛地撞向后门。咣的一下，后门凹了进去。

 

  “快开门！妈的！这杂种的醒了！！”

 

  “通知三区加强防卫！”

 

 “你们到第二处理室去，将军和少将都在那。”

 

 “那怪物也在那？”

 

 他又撞了一下，车猛地起步，门给他撞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大厅，飞快地掠过眼前。

 

  “3号已经就位。“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来自耳麦，来自所有人的大脑，就像是那句快跑一样，但这个声音似乎结着冰，哪吒感觉到大脑的某个部位被冰了一下，就像是他的大脑是装在玻璃缸里的玩具，某个人拿着冰块贴了上来。

 

  他大吼一声，猛地撞开了门。惯性使他在地上滚动了几圈，地面光滑的像是冰面那样。他抬起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猛地扣住了他的额头。四周霎时雪片翻飞，地面开始结冰，哪吒感觉浑身僵硬，关节似乎被锁死了，不能挪动半寸。

 

  “你逃不掉了。”那个声音带动那手，似乎伸进了他的大脑里，直直的像是想拔去电脑电源那样，让他关机。

 

  一个部分，一点微光，来自哪吒松散的意识，猛地凝结在一起，抽向那个声音的来源，只听见咣当一声，周围的冰雪退去，一个与他一般大的男孩正抽回手，试图去捡地上咕噜噜滚动的头盔。

 

   哪吒再一用力，那头盔滚得老远，那个男孩有着靛蓝的头发和眼睛，却是东方人的面孔，他突然回过头来，偏了偏头，哪吒的双手猛地被锁在身后，那个男孩走向自己，哪吒的意识却怎么都无法再次碰到他，而是全都拍在了看不见的墙上。接着那人冰冷的手再次扣住了他的脑袋。

 

   妈妈，爸爸，锦鲤，石老师，学校，这些词条挨个闪过，如同幻灯片却没有图像，哪吒眼前像是出现了无数块死机的蓝屏，充斥着噪音。这下，他才真正的再次昏迷过去。

 

  

TBC